西晉文學理論論文。陸機作。陸機根據自己的創作實踐,並總結前人的經驗,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次較系統地論述瞭文學作品的創作過程。對於文學創作構思過程中的想像問題和感興問題的論述尤為精闢。

  陸機是西晉的著名作傢,深知創作的甘苦。在序言中,他自稱“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他寫作《文賦》的目的,就在“論作文之利害所由”。

唐代陸柬之書陸機《文賦》

  作者認為創作的來源是由於外界事物的激發或受前人作品的啟示。即所謂“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作者強調的是對自然景物的感受和書本知識的影響,而忽視瞭人們的社會生活。這一缺陷和陸機本人註重辭藻、多擬古之作的創作傾向有關。但他強調外界事物對作傢的影響,還是有一定的唯物主義因素。從這種思想出發,他認識到創作應該“意”“稱物”,“文”“逮意”。所以他對創作的想象問題作瞭精辟的論述:“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經過這樣專心致志的想象和構思,然後能做到“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即內在的朦朧的文情逐漸清晰,外在的鮮明的物象紛至沓來。作者對所描寫的事物必須有深切的感受:“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這樣,也才能從“群言”、“六藝”中擷取精英,造意修辭,進行獨特的創造。

  作者認為經過構思的階段,便要考慮結構、佈局、剪裁、修辭等表現手段。這是一個復雜的過程:第一,是“選義按部,考辭就班”。一方面要註意銓衡去留,作到辭意雙美;另一方面要“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同時還要防止意興偏枯,唱而靡應;妍蚩相匹,應而不和;情寡詞浮,和而不悲;絕曲高聲,悲而不雅;古調質詞,雅而不艷等毛病。第二,是正確處理內容與形式的關系。作者雖強調辭藻,仍認為內容是主要的。他說:“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他認為輕視內容而僅追求形式,則成瞭“徒尋虛而逐微”,結果必然是“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第三,是要在眾多的形象中去進行選擇和概括;有時要先樹要領,有時要後點主題;有時從晦到明,逐步闡述,有時又求易得難,須要層層深入;有時文章枝幹雖具而根本未安,有時文章的根本已立而枝節未妥;有時感到招來即得,有時又感到煞費經營。總之,必須“罄澄心以凝思,眇眾慮而為言”,以期達到“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

  《文賦》對創作的“感興”也就是“靈感”問題作瞭比較詳盡的描述。作者說:“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葳蕤以臥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覽營魂以探賾,頓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軋軋其若抽。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他形容創作靈感的出現與消失均極形象,是他的深切體會。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也是陸機首先提出的。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篇》則本之陸機。沈約、陸厥、蕭子顯等人,雖然也有類似言論,卻遠不如陸機談得具體。但是,由於歷史條件的限制,他對這個問題無法作出正確的解釋,因而認為它是不可知而且無能為力的。他隻能根據實際經驗形象地描寫瞭這一現象。

  《文賦》中對各種文體及其與風格的關系,也提出瞭自己的看法。他認為人們由於性情的不同,對文風的好尚也各異,“故夫誇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這實際上是更明確地發揮瞭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所說的“文非一體,鮮能備善”;“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說法。他把文體分成10類:“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遊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這種分類比曹丕所分的“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科要細致得多,並且已經奠定瞭後來《文心雕龍》、《文選》等書關於文體分類的基礎。更重要的是曹丕所分“四科”,並未對文體本身的特點作什麼說明,如關於“詩賦”,隻說到“欲麗”的要求。陸機則具體地說到瞭詩的作用在於緣情,而賦則在體物。後來許多人往往以緣情、體物作為詩、賦的一種專稱。更重要的是他用緣情、體物二詞概括詩和賦的特點,正體現瞭魏晉人的文學觀。在此之前的戰國秦漢人大抵贊成詩言志(《尚書·堯典》)之說,重在表現思想而不是表達感情;兩漢論賦,又多強調諷喻之意。陸機的主張卻強調瞭詩要表現作者的感情;而對賦也強調體物圖貌等藝術特點。他這種主張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忽視瞭文學作品的思想意義,但在當時的條件下,強調作品的藝術特點,使之擺脫儒傢傳統思想的束縛,有一定的進步作用。

  《文賦》對聲律的探討也體現瞭魏晉人的觀點。據《顏氏傢訓·音辭篇》記載,從漢末孫炎創反切以後,“至於魏世,此事大行”。北魏江式《求撰集古今文字表》講到晉代呂靜仿魏李登《聲類》,作《韻集》5卷,宮商角徵羽各為一篇(《魏書·江式傳》)。陸機正式吸取瞭這些成果,提出瞭文章的音律問題:“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他在創作中,確實也比較註意音律。他現存的詩作中,有一些已比較接近後來的近體詩。雖然當時尚無四聲之說,但從西晉開始,已有宮商之說(張敏《頭責子羽文》)。在陸機以後,顏延之、范曄、謝莊等也講過作詩的宮商問題。這種理論為沈約創造“四聲八病”說及律詩的形成準備瞭條件。

  《文賦》的出現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是一件大事。它首先通過作者自身經驗,綜述瞭創作過程。後來劉勰的《文心雕龍》正是在它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所以清代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篇》中說:“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昌論文心。”但陸機探討文學創作,多半是憑自己和前人的經驗,往往隻能言及現象而不能作進一步的解釋。所以今人錢鐘書說:“《文賦》非賦文也,乃賦作文也。機於文之‘妍蚩好惡’以及源流正變,言甚疏略,不足方劉勰、鐘嶸;至於‘作’之‘用心’、‘屬文’之‘情’,其慘淡經營、心手乘合之況,言之親切微至,不愧先覺,後來亦無以遠過”(《管錐編》)。歷來的批評傢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說到“昔陸氏《文賦》,號為曲盡,然泛論纖悉,而實體未該”(《總術篇》)。又說:“陸賦巧而碎亂”(《序志篇》)。這些批評還是恰當的。後來的論者批評陸機,往往就他“詩緣情而綺靡”等語著眼,認為“綺靡重六朝之弊”(明代謝榛《四溟詩話》);“自陸平原‘緣情’一語引入歧途,其究乃至於繪畫橫陳,不誠已甚與”(紀昀《雲林詩鈔序》)。謝榛、紀昀二人的批評就未免過當。至於稱道他的,則多著眼於他對創作構思的論述。如清代鄧繹《日月篇》中認為從劉勰到蘇軾等人關於感興的見解,“亦多胎息於陸”。

  陸機的理論和他的創作實踐存在著一些矛盾。如他主張“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然而他的創作卻常被人指責為過於繁縟。這一點,其弟陸雲和同時人張華都向他提到過。後來東晉孫綽說“陸文深而蕪”(《世說新語·文學》篇);《文心雕龍·議對》篇說他一些文章“腴辭弗翦,頗累文骨”。《文賦》又強調“雖杼軸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茍傷廉而愆義,亦雖受而必捐”。但他的擬古詩12篇及某些樂府詩多數是因襲前人之作的原意,僅僅更換一些辭句或添加藻飾。這可能就是他自己說的“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當然,那些擬古之作可能是他早年所寫,而《文賦》則是晚年所作。關於《文賦》的寫作年代,舊說依據杜甫《醉歌行》“陸機二十作《文賦》”一語認為系少年時作,但據今人周振甫考證,當作於他40歲以後。那麼《文賦》中關於創作的理論,或許是他後來的認識。所以在《文賦》中,他曾慨嘆:“恒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

  《文賦》全文載於《文選》。今人郭紹虞主編的《歷代文論選》有較詳的註釋。張少康有《文賦集釋》,收集頗富,註釋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