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批評的一種方式。評點傢以某一具體的戲曲劇本為物件,對其思想和藝術進行評說圈點。詩文評點早在宋朝就已經產生,戲曲評點則興起於明代中葉,盛行於晚明清初。優秀的評點可以幫助加深對作品的理解。

  戲曲評點的特點 戲曲評點一般包括序(或敘、小引)、讀法(或凡例)、全劇總論、每折(出)前總評、每折(出)中眉批等。眉批可以具體到對字、句、段的體會,是評點者寫在字裏行間的感受受,其他部分則是相對概括的批評。並不是每一個評點本都完全具備上述體例,既有逐步豐富的因素,也有評點傢個人的取舍。在思維方式上,戲曲評點傢往往表現出較強的主觀隨意性。湯顯祖《董解元西廂記·題辭》說“餘以餘之情而索董之情於筆墨煙波之際”,可說是對戲曲評點主觀隨意性的註解。評點傢隨意表達自己對作品的主觀審美感受,使戲曲評點具有較多的鑒賞成分。這可以讓讀者從中得到有益的審美啟示,但缺點是文學批評所應有的客觀評價和嚴謹理性,在評點中難以得到充分表現。穿鑿附會,即是隨之而來的評點派的痼疾。

  由於傳統的影響,戲曲評點傢普遍重視作品的社會價值,從風教(或風化)出發闡述戲曲主旨。另一方面,戲曲評點興起於明中葉以來追求個性解放的哲學背景下,使戲曲評點具有挑戰封建禮教,宣揚言情之旨的思想傾向。但理學強大的影響仍在戲曲評點中有令人遺憾的表現,以情抗理和以禮制情,兩種截然相反的主張,甚至在金聖嘆批評《西廂記》中,也矛盾並存。

  戲曲是一種綜合藝術。中國戲曲藝術表達方式的形成和發展,與傳統詩詞和小說有不可分割的聯系,戲曲評點因此而形成瞭與之相對應的理論熱點。諸如情景、意象、虛實、化工、逼真、情致、自然、機趣、奇幻、氣運文心、情詞俱絕、忌落窠臼、本色當行、傳神寫照、聲口畢肖等觀點的提出,充分表現瞭戲曲評點對這一綜合藝術的全面觀照。

  明代戲曲評點 明代中葉,戲曲評點興起。徐渭和李贄是較早采用這一方式的批評傢。

  徐渭的《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建立瞭戲曲評點這一批評方式的基本體例。在評點中他提出“相色”(語多矯飾)與“本色”兩個對應的概念,以本色為貴。他指出《西廂記》“以模寫為工”,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如在《賴簡》這個情節中竭力描寫鶯鶯的嬌癡,張生的笨趣,“方為傳神”。若把鶯鶯寫作淫婦,把張生寫作風流浪子,“則河漢矣”(《乘夜逾墻》眉批)。後來《李卓吾先生批評西廂記》和金聖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在《賴簡》總評都發揮瞭這個觀點,表現出對人物形象個性化理論的逐步深化。署名李贄評點的劇本有15種,但大體可以認定的隻有明萬歷年間容與堂刻,署“李卓吾先生批評”的《北西廂記》、《琵琶記》、《幽閨記》、《玉合記》、《紅拂記》五種。李贄評點在內容上重視戲曲“起義動慨”的政治教化作用,同時認為這種作用要通過完美的藝術形式來表達。這就是他在《焚書·雜述》中批評《紅拂記》時提出的“四好”:關目好、曲好、白好、事好。他探討瞭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系,認為“太戲不像”(《琵琶記》第8出眉批)。最好是“似假似真”(同上第37出眉批),讓觀眾從藝術中看到現實生活。

  戲曲評點在晚明盛行起來。馮夢龍的《墨憨齋定本傳奇》是具有評點和改編雙重性質的傳奇戲曲集。馮夢龍對每個傳奇細加評點,既重案頭之書,亦重場上之曲,對表演藝術多所抉發。他看重文藝的教育作用,奉勸世人要把傳奇當作“一面青銅鏡,朝夕照自傢面孔。”(《酒傢傭敘》)為使傳奇符合“風化”,馮夢龍甚至對原作大加竄改,使之具備“忠孝志節”(《新灌園敘》)。作為吳江派有影響的人物,馮夢龍主張“律必協,韻必嚴”,謹守“填詞傢法”(同上)。但他並不片面強調音律,而是贊賞“情詞俱絕”(同劇第15折眉批)。由於湯顯祖 《牡丹亭》的巨大影響,模仿者甚眾,馮夢龍把這種現象尖銳地斥之為“活剝湯義仍,生吞《牡丹亭》”(《灑雪堂》第3折眉批)。他提倡創新,肯定“掀翻窠臼,令觀者耳目一新”(《永團圓敘》)的劇作。他在評點中對戲曲表演藝術提出瞭許多意見,甚至不厭其詳地進行導演。更可貴的是,他深入挖掘角色的情感內涵,幫助演員塑造人物形象,要求演員“要描出當時一段光景”,如劇中人的“忠憤”、“憂思”、“激烈”(《酒傢傭敘》總評)等。

  陳繼儒(1558~1639)評點過《西廂記》、《琵琶記》、《牡丹亭》、《繡襦記》、《玉簪記》、《紅拂記》、《幽閨記》等傳奇。他認為《琵琶記》“純是一部嘲罵譜”(《陳眉公批評音釋琵琶記》總評)。他推崇湯顯祖的當行本色(《批點牡丹亭題詞》),《拜月亭》的自然天造(《幽閨記》總評),《玉簪記》的妙寫離情(《玉簪記》第24出總評),《紅拂記》的白簡而曲不煩(《紅拂記》第23出眉批),重視人物形象的塑造。如說《西廂記》鶯鶯多嬌、張生狂癡(《西廂記》第1出總評),點出人物個性特點;鶯鶯喜處成嗔,紅娘回嗔作喜(同上第10出總評),點出人物心理刻畫的妙處。

  王思任(1574~1646)的《批點玉茗堂牡丹亭敘》是一篇影響較大的總評。作者把人物形象塑造與《牡丹亭》的情旨結合起來,指出它“無不從筋節竅髓,以控其七情生動之微也。”(第10出眉批)。又說人物經湯顯祖“增減巧塑”而表現出鮮活的個性,於“形似”中包蘊瞭“神指”。署名“玉茗堂批評”的《紅梅記》、《焚香記》、《異夢記》、《種玉記》、《董解元西廂記》等是否真為湯顯祖評點,迄今存疑。《茅遠士評本玉茗堂牡丹亭記》是茅坤之孫茅暎的評點本,書前刊刻其兄茅元儀所作序文。茅氏兄弟《牡丹亭》批評的主旨,是反撥片面強調格律而妄刪湯顯祖劇本、詆毀湯顯祖的言論,有現實意義。

  刊行於崇禎年間的沈泰輯印《盛明雜劇》一、二集,附有沈泰等人眉批,亦有可取之處。

金聖嘆批本《西廂記》

  明清之際戲曲評點 明清之際,戲曲評點進入黃金時期。金聖嘆批評《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代表戲曲評點所達到的最高成就。

  雖然《西廂記》不像《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一樣遭到腰斬,但金聖嘆把這部劇作刪改為16章,隻保留瞭第五本的若幹片斷。人們對金聖嘆處理《西廂記》結局的看法雖不盡相同,但他獨具隻眼的評點,卻贏得許多人的贊賞。他把在小說批評中創立的《讀法》引進戲曲,使戲曲評點體例更加完善;他強烈的主體意識與充沛的感情、流暢的文字結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評點風格;他對虛偽的禮教提出大膽挑戰,對戲曲藝術意境的鑒賞闡幽發微,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對心理、個性的描寫有不少獨到的見解。這些特點使他的《西廂記》評點成為古代戲曲理論史上的重要著作。

  金聖嘆繼承發憤著書說,他提醒人們註意劇作者的“寄托筆墨之法”,認為戲曲是作者“巧借古人古事,以自傳道其胸中之委折”(《驚艷》總評)的產物。在《讀法》中他反復強調《西廂記》非淫書,《酬簡》總評則是聲討封建禮教的一篇檄文,充分表現瞭金聖嘆思想的進步性。但是在《琴心》總評中卻看到瞭相反的情況:一方面肯定才子佳人相愛是“必至之情”,尖銳地指出禮教是扼殺至情的元兇,另一方面卻鼓吹“先王制禮,萬萬世不可毀也。”時代的先進思想與傳統的陳腐之見混合在一起,就是金聖嘆這樣的評點傢也未能幸免。

  金聖嘆認為,像《西廂記》這樣的“神理”之文,讓人於“紅氍毹上扮演”是“大過”(《讀法》),故金批《西廂記》致力於案頭之曲的鑒賞,對典型人物塑造和戲曲藝術意境特點的揭示,以及描寫技法的總結,都走到瞭同時代戲曲理論的前列。在《讀法》和具體評點中,金聖嘆反復強調《西廂記》隻寫鶯鶯、張生、紅娘三個人,若更仔細算時,隻寫鶯鶯一個人,寫張生和紅娘隻是為瞭寫鶯鶯。可見他是從對人物關系的簡單明瞭的分析中,去把握作品對典型人物的塑造,同時揭示作品突出典型人物的主要方法。金聖嘆還指出《西廂記》塑造典型人物的另外一些特點:一是事、情、理隻是一種,而人心則各不相同,因而突出與特定情境關系最密切的人物,即能表現個性,所以《賴婚》隻能由鶯鶯來唱(卷二《賴婚》總評)。二是《西廂記》“字字寫景,字字是人。”(卷二《琴心》右第一節批語)“是境中人,是人中境,是境中情。”(卷三《賴簡》右第二節批語)一句話,是借景寫人。所以由《賴簡》〔駐馬聽〕一曲,完全可以想見鶯鶯的形象。景語不僅是情語,而且還可能是人物形象的寫照。三是《西廂記》善於避實就虛,表現人物的特點。如寫張生三見鶯鶯,最後才看得仔細,這是作者用虛寫的手法來突出鶯鶯的身份。若第一次就讓一個男子看清楚,那鶯鶯豈不成瞭“對門女兒”!(卷一《鬧齋》總評、右第六節批語)金聖嘆對《西廂記》的各類藝術手法進行總結,諸如獅子滾球法、烘雲托月法(《讀法》)、移樹就堂法(卷二《寺警》總評)等。

  孟稱舜編輯評點的元明雜劇集《古今名劇合選》,是這時期戲曲評點的重要成果之一。孟稱舜的評點思想,建立在與詩詞的比較和認同之上。《序》拈出詩詞的“傳情寫景”與戲曲的“因事以造形,隨物而賦象”作比較,認為後者尤難。因為詩詞不過是發一時感觸,戲曲卻要表現整個社會人生,“為人寫照”。在評點中他指出,如《李逵負荊》“摹象”李逵,“形景如見”(《李逵負荊》第1折眉批),而《燕青搏魚》寫燕青“似是蓼兒窪上人口氣”(《燕青搏魚》第1折眉批)。他多處強調“情”的表現,反映出時代進步的思想趨向。

  清代中晚期戲曲評點 金聖嘆的《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既標志瞭戲曲評點所達到的最高成就,同時也結束瞭戲曲評點的大好時光。戲曲評點到清中葉已是餘流末緒,雖不乏引人註意的成績,但評點傢的生平很少可考,評點本的署名多成問題,成就和影響也難以和前人相比。

  毛倫曾評點過《三國演義》,他的《第七才子書琵琶記》有意模仿金聖嘆的《第六才子書西廂記》,而成就則未見得能與之比並。但因中有創,尚有可取之處。他重視風化,也提倡情文皆勝。在《第七才子書琵琶記序》中,他把《西廂記》和《琵琶記》兩相比較,認為後者有兩處勝於前者:“一曰情勝,一曰文勝。”二劇皆以言情為主旨,但《西廂記》寫佳人才子之情而《琵琶記》寫孝子賢妻之情,故《琵琶記》“情勝”於《西廂記》,足以“發人深省”,“起人長思”,“裨於風化”(第1出總評)。另一方面,二者皆為妙文,但《西廂記》往往雜用方言土語,“艷不離野”,故給人“文不勝質”之感;《琵琶記》則相反,它“真而能典”,故給人“質極而文”之感。毛倫的《總論》還涉及瞭兩個重要問題:戲曲傢的創作動機和作品題材的審美效果。他認為凡作傳奇的人,多半是“取前人缺陷之事,而以文人之筆補之”。《琵琶記》寫一個不負心的蔡伯喈,就是為瞭消除現實中的負心之恨。換言之,戲曲使人生的憾恨缺陷獲得圓滿而理想的解決,以彌補現實生活中的不足。這是對“發憤著書”說的繼承發展。他又強調戲曲“樂人易而動人難”(第1出總評),“風月之辭易好”而“菽粟之詞難工”(《總論》),顯然是“窮而後工”論的翻版。

  吳山(儀一)評點《長生殿》,並在《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記》中附“或問”17則,表達瞭他的戲劇觀。在《長生殿序》中他贊揚《長生殿》“為詞場一新耳目”,“愛文者喜其詞,知音者賞其律。”對這部傳奇的宗旨則認為具有“情艷”中“本之溫厚,不忘勸懲”雙重意義。在評點中,他提出“曲可興可觀,可廉頑立儒”(《長生殿·罵賊》眉批)。對《長生殿》的藝術特點,則指出有“化工”、“虛處傳神”之妙,“本色當行”之古樸。《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記》“或問”17則以儒傢對色、欲的肯定立論,為《牡丹亭》作辯護,這實際上表現瞭思想上的一個倒退。而他指出《牡丹亭》之工,“妙在神情之際”,則為中的之論。吳山的前後三個妻子——未婚妻陳同、妻子談則、繼妻錢宜所評《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記》,亦為清代戲曲評點的一個收獲。

  此外,清代還有一些知名和無名的批評傢,也對戲曲評點作出瞭不同程度的貢獻,如經學傢毛奇齡(1623~1713)的《毛西河論定西廂記》,據說是孔尚任自批的《桃花扇》(蘭雪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