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學評價審美物件的範疇。指一種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審美物件。“意境”不同於“意象”。“意象”是中國美學描述審美物件的範疇,任何藝術創作都要營造審美物件,任何藝術作品都得有“意象”,但並不是任何藝術作品都有“意境”。“意境”是“意象”中最富有形而上意味的一種類型。對“意境”的欣賞,能夠使人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

>  “意境”理論大約形成於唐代。唐代詩人和詩論傢如王昌齡、皎然、劉禹錫、司空圖等人,普遍采用“境”來描述審美對象,出現瞭“物境”、“情境”、“意境”等概念。唐代詩論傢不是簡單地用“境”來取代“象”,他們賦予瞭“境”特別的含義。劉禹錫“境生於象外”的命題非常簡要地概括瞭“境”的獨特內涵。“境”是對於在時間和空間上有限的“象”的突破。但“境”或“象外”並不是“意”,仍然是“象”。“境”或“象外”指的不是某種有限的“象”,而是對有限形象的突破,是在時間和空間上都趨向無限的“象”,是有無相生、虛實結合的“象”,古代詩論傢常常稱之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與“境”的這種獨特的含義相應,“意境”的“意”也不是一般的“意”,而是超越概念性、個體性和主觀性的“意”。一般的“意”指的是對事物的概念性的理解。概念為我們理解事物提供瞭抽象的、穩定的框架,依據概念的框架對事物的理解盡管能夠獲得相對穩定的知識,但它必須以付出犧牲事物的豐富性和生動性為代價。同時,概念將事物個體化為外在客觀存在,不僅割斷瞭事物與事物之間的聯系,將事物從無限的“境”中孤立出來,而且割斷瞭同感知主體之間的聯系,在主客體之間制造難以跨越的鴻溝。事實上,根據概念對事物的理解,隻是人對事物懷有主觀偏見的理解,並不能顯示事物的真相。中國美學在強調以無限的“境”超越有限的“象”的同時,也強調以對事物的直接感知所獲得的“意蘊”超越對事物經由概念中介的感知所獲得的“名言之意”。所以王夫之說:“詩之深遠廣大,與夫舍舊趨新也,俱不在意。”這裡的“意”就是一般的“名言之意”。詩歌表達的關於事物的“意蘊”是當下現成的“現量”,它超越理性的邏輯分析,隻能在直接體驗中感受到。

  總起來說,“意境”指的是一個特殊的意蘊世界,它是在人的直接感知中當下呈現的“現量”世界。從“世界”的角度來說,它不再是單個的“物象”,而是由“象”和象外的虛空一起構成的“境”。從“意蘊”的角度來說,它不是訴諸理性分析的“意義”,而是直接體驗的“現量”。中國美學進一步強調,“意境”是人在反思之前所寓居的那個本然世界。在這個本然世界中,人以人的本來面貌存在,事物以事物的本來面貌存在,它是一個比客觀真理更真實的世界,所以王夫之說不以名言為中介的“現量”能夠“顯現真實”。就人以人的本來面貌存在來說,意境能夠讓人感受到人生的真相,因此它比一般的意象更能給人以人生感。就事物以事物的本來面貌存在來說,意境能夠讓人感受到宇宙的真相,因此它比一般的意象更能給人以宇宙感。總之,在中國美學看來,“意境”能夠顯示宇宙人生最普遍的真實,但這種普遍的真實性拒斥邏輯分析,倒是在不經意間的“感興”當中能夠生動形象地呈現出來。對此,清代美學傢王夫之、葉燮等都有比較明確的認識。葉燮說:“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於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於前者也。”“惟有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在這裡,葉燮不僅區別瞭詩歌藝術世界和一般日常世界,而且顯示瞭詩歌藝術呈現特殊世界的方法。他不僅說明詩歌的審美世界即“意象”,而且說明詩歌理想的審美世界即“意境”,因為用這樣的方式寫出來的詩歌,體現瞭真實的“至理、至事、至情”,體現瞭宇宙人生的本體。作為宇宙人生本體的“至理、至事、至情”隻有在藝術世界中才能顯現,從這種意義上說,直觀的藝術比思辨的哲學更具有表達形而上意味的優勢。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中國美學要求藝術能夠將直接感知的層面與形而上的意味層面圓融地結合起來。達到這個目標的藝術才是有“意境”的藝術。

  具有“意境”的藝術不是給人以單純的快感,常常讓人感到一種惆悵,原因正在於一旦進入到那個宇宙人生的本體世界,人就容易感到自身作為個體存在的渺小,因而容易產生惆悵。惆悵又不同於消極的痛感,它能導致一種更深層次的快感,一種超越有限進入無限的快感。惆悵是有限自我面對無限宇宙的情愫,它包含瞭對整個宇宙人生的某種體驗和感受,因此是一種最高的美感。

  中國美學中的意境說成熟於唐代,它的思想淵源卻可以上溯到更早的老子的哲學和禪宗思想。老子哲學中有兩個基本思想對意境說的形成產生瞭很大影響:①“道”是宇宙萬物的本體和生命,對於一切具體事物的觀照最後都應該進到對“道”的觀照。②“道”是“無”和“有”、“虛”和“實”的統一,“道”包含“象”,產生“象”,但是單有“象”並不能充分體現“道”,因為“象”是有限的,而“道”不僅是“有”,而且是“無”。從“無”的角度來看,“道”不能用名言來表述,用思慮來把握,從而體現出“妙”的特征。老子的這些思想,直接影響到中國美學傢將“境”理解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禪宗不僅給意境說提供瞭關鍵的“境”的概念,而且關於“頓悟”和“本心”的思想為意境說將“意”理解為當下直接呈現的真實提供瞭很好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