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藝術想像不受時空限制、變化迅疾莫測的特點。“神”指變化迅疾莫測,“思”指心思、想像。“神思”作為一個片語,是以“神”形容心思、想像的特點。

  “神”思之“神”,源於《易傳》,具有多種含義,其中之一,即變化迅疾莫測。如《易·系辭上》釋“神”:“陰陽不測之謂神”,“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又《易·說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即萬物變化神妙,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而提出“神”字以概括這一特點。以“神神”狀“思”,則指心思、想象的變化,神妙莫測。

  在魏晉玄學興起,談《易》、《老》、《莊》“三玄”成風時,“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是經常被引用的話。如《三國志·魏書·何晏傳》裴註引《魏氏春秋》記載何晏品評朝士所說“‘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等。《列子·周穆王》“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註亦全襲此語。

  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對於人的思維、想象不受時空限制的特點,早已有所認識。如《莊子·讓王》篇所說:“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荀子·解蔽》篇所說的“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以及《淮南子·俶真訓》所說:“夫目視鴻鵠之飛,耳聽琴瑟之聲,而心在雁門之間。一身之中,神之分離剖判,六合之內,一舉而千萬裡”等,都是講思維的這一特點:身在此而心在彼,思維不受主體所處時空的限制。

  漢末,佛教輸入中土後,翻譯佛經,論述佛理,也曾廣泛論及思念之變化無方,及其超時空性,如僧康會《〈安般守意經〉序》所說:“彈指之間,心九百六十轉;一日一夕,十三億意。”(《全三國文》卷七十五)姚秦鳩摩羅什所譯《維摩詰所說經·弟子品》第三所說:“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後秦僧肇註“彈指頃有六十念過”,等等。

  在藝術上,首先接觸到藝術想象問題的,是《西京雜記》卷二記司馬相如作《上林賦》、《子虛賦》所說“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等。晉人陸機專論文學創作過程的《文賦》,雖未標以“神思”,卻曾對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做過精細入微的描述:“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恢萬裡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

  首先標出“神思”,將思維的這一特點引入藝術理論,並設立篇目對之進行瞭專門論述的,是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篇。與陸機《文賦》不同的是:陸機隻是一般地談到瞭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而劉勰的《神思》篇,則更進一步論述瞭藝術想象的特點,並將它的重要性提到瞭“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的地位:“古人雲:‘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裡;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遊,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在這裡,劉勰以生動的比喻,描述瞭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講的是超越任何時間的差距;“悄焉動容,視通萬裡”,講的是超越任何空間的差距。與《文賦》之“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意義完全相同。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性,在後世更曾被廣泛地論述描繪過,如“萌一緒而千變,兆片機而萬觸。……轉息而延緣萬古,回瞬而周流八區”(《全唐文》卷一百八十八韋承慶《靈臺賦》)等。

  藝術想象的超時空的特點,在西方傳統美學和文論中,也常常被提到,如達·芬奇“謂心能於瞬息間自東徂西,沙士比亞稱心思捷躍,能一舉而逾世代、超山海”(轉引自《管錐編》第3冊第1187頁)。近世意識流興起後,更曾誇張地提倡這一點。

  想象在藝術創作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在西方,曾為許多作傢和理論傢重視和提倡,黑格爾甚至說:“真正的創造就是藝術想象的活動”,“最傑出的藝術本領就是想象。”(《美學》第1卷第50頁、357頁)藝術想象是優秀創作最重要和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作者隻有通過藝術想象活動,並加以適當的藝術處理,才能把精細入微的道理和曲折復雜的情致,所謂“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表現得維妙維肖。而這也是在藝術欣賞中誘發讀者想象活動的必要條件。但想象並不會憑空產生,沒有廣博的學識,以及理性的知識,想象就不會有馳騁的廣闊的天地,而會成為不根之萌。劉勰《神思》篇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不僅生動地描繪瞭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而且在這之後,提出瞭進行藝術想象的幾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首先,是精神心理狀態要處於虛靜,不受外界事物的幹擾。“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後兩句話出自《莊子·知北遊》引老子語:“汝齊(齋)戒疏瀹而(汝)心,澡雪而精神。”是先秦時期道傢提出、而為各傢所共同承認的思考和認識事物的必要的心理狀態。除心理狀態處於虛靜這一點外,還需要“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懌〕辭;然後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這樣,對於進行藝術想象所必要的條件,可以說基本上都論述到瞭。這就使劉勰關於藝術想象的理論,更為前進瞭一步,在中國古代文論關於藝術想象理論的探討上,具有自己獨特的地位。

  劉勰論述藝術想象理論中所提出的又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是他實際上已經認識到作為藝術想象的心理活動現象,雖神妙莫測,實際上卻與外在的自然現象始終保持著一種緊密聯系而不可分離的狀態,所謂“思想為妙,神與物遊”,“神用象通”,“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正是關於藝術想象這一活動特點的形象說明。思維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性,是任何思維都具備的特點,並非為藝術想象所獨具。例如後來朱熹所說的:“如古初去今是幾千萬年,若此念才發,便到那裡;下面方來又不知是幾千萬年,若此念才發,便也到那裡。……雖千萬裡之遠,千百世之上,一念才發,便也到那裡”(《朱子語類》卷一八),就是講的一般的思維、想象超時空的特點。但隻有藝術的思維和想象活動,始終並非舍棄外物而抽象進行的。上引“神與物遊”、“神用象通”等等,講的就是藝術思維、想象的特點,而並非一般的思維、想象的特點,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

  劉勰之後,“神思”一詞作為藝術想象的術語,逐漸地被廣泛采用,例如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所說的:“屬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無象,變化不窮”等。